水是组成生命体、维持生命体最重要的物质,是包括人类在内所有生命体生存的基本资源。在中国传统医药学发展的历史中,水与药有着难分难解的亲缘关系。在很多情况下,水亦是药,人们以水为药,护佑健康。以下,“以水为药”这个词组有时简写为“水药”。
水之药用和水之哲思
人类诞生伊始,就与水结下了不解之缘。“所谓伊人,在水一方。溯洄从之,道阻且长。”(《诗经·国风·秦风·蒹葭》)人择水而居,天天饮水、用水,以此与天地相应,生存繁衍,从蒙昧走向文明。在“辨药尝百草”的神农氏出现之前,我们的祖先不仅饮水解渴、使用水火炊煮食材,而且时常使用洁净的水清洗身上的伤口,通过喝水缓解身体某些不适感或中毒现象。在人们尚未识别“本草”的时代,水就是最原始的药物。
基于对水的朦胧医学认知,古代哲人、思想家继而对水进行哲理性思考。《管子·水地》曰:“人水也,男女精气合而水流形。”“万物莫不以生,唯知其者能为之,正具者水是也。故曰:水者何也?万物之本原也,诸生之宗室也。”春秋战国时期的管仲学派认为,水是大地的血脉之气,水是万物的本原,是一切生命的植根之处。
先贤们对水的哲理性思考与对水的医学认知,互根互生,相扶相携。老子《道德经》的不朽命题“上善若水”,其中包含着古人对水的医学认知。从医学的角度来看,水同样是上善之品。水使人获得滋润、清洁,获得能量、活力和心理抚慰、激励。
春水和融,夏水浩荡,秋水萧瑟,冬水冷凝,水蕴含美感而呈诗情画意,富于变化而显慧根灵性。古人对于水的思考,不仅聚合为对其物质功用的认知,还凝练成对其精神功用的认知。江河湖海、雨露冰雪等各种水体与山峦、植物、动物融合而成的自然景观,让人舒心、放松、平和、畅达,能愉悦精神,净化心灵。正如晋代谢灵运诗《石壁精舍还湖中作》所云:“山水含清晖,清晖能娱人。”有水的美景,在诗人的笔下化作千古传诵的诗句:“远看山有色,近听水无声。”(王维《画》)“桃花潭水深千尺,不及汪伦送我情。”(李白《赠汪伦》)“日出江花红胜火,春来江水绿如蓝。”(白居易《忆江南》)“水光潋滟晴方好,山色空蒙雨亦奇。”(苏轼《饮湖上初晴后雨》)读着这些优美的文字,我们仿佛身临其境,感受着水景的艳丽、幽美、光洁。水是自然界馈赠给人类的心理良药。
医药典籍收载“水药”
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医药典籍,陆续出现以水为药的单验方和多种类型“水药”的记载。东晋医药学家葛洪的《肘后备急方》卷之一“治卒中五尸方第六”载“掘地作小坎,水满中,熟搅,取汁服之”,卷之四“治卒胃反呕方第三十”载“治卒啘不止方。饮新汲井水数升,甚良”。经南朝医药学家陶弘景整理、汇集魏晋时期药学知识的《名医别录》,其卷第三中收载了“半天河”“地浆”等可内服或外敷的“水药”。南朝时期北齐名医徐之才的《雷公药对》列有“新汲水”条目,其释文仅有4个字:“解马刀毒。”马刀毒是一种生于腋下、形似马刀的毒疮。
唐代医药学家陈藏器的《本草拾遗》是第一部大量收载“水药”的本草典籍。《本草拾遗》成书于唐玄宗开元二十七年(公元739年),是为补充80年前朝廷颁布的《新修本草》所遗逸药材而编撰的一部药书。该书共收载712种药材,在“玉石部卷第二”的最后部分列有39个涉“水”条目。其中,大部分属于能够直接使用的“水药”,包括自然条件下形成的各种天然水体,如温汤(温泉水)、碧海水、千里水及东流水、玉井水、正月雨水、梅雨水、夏冰、秋露水、冬霜、腊雪等,还包括因人类活动而产生的特殊水体,如缫丝汤、燖猪汤(宰猪时用于烫过猪毛的开水)、甑气水(使用甑蒸饭时水蒸气凝结的水)、方诸水(从大蚌中取出的水)等。在“水药”之外,还收载了数种对人体有害的水,如炊汤、阴地流泉、铜器盖食器上汗等,意在告诫人们不能接触或使用这些水。
《本草拾遗》中收载的“水药”,有些可以内服。例如缫丝汤,“主蛔虫,热取一盏服之”;燖猪汤,“主产后血刺心痛欲死,取一盏温服之”。有些“水药”则为外用。例如梅雨水,“洗疮疥,灭瘢痕”;甑气水,“主长毛发……沐头,令发长密黑润”;屋漏水,“主洗犬咬疮”。另外,还有既可内服又可外用的“水药”。“秋露水”条目云:“在百草头者,愈百疾,止消渴,令人身轻不饥,肌肉悦泽。亦有化云母成粉,朝露未晞时拂取之。柏叶上露,主明目。百花上露,令人好颜色。”秋天的露水用处较多,治病、保健、美容均可一显身手。
《本草纲目》专设“水部”
宋代以后,刘瀚等人的《开宝重订本草》、唐慎微的《重修政和经史证类备急本草》、刘文泰等的《本草品汇精要》等本草著作均以《本草拾遗》为蓝本,列有数量不等的涉“水”条目。明代医药学大家李时珍的《本草纲目》,第一次专门设置“水部”。“水部”所收条目虽然仅占全书的很小一部分,但将其置于16部的最前面,表明李时珍将水视为百药之首,高度重视水的药用价值。
在《本草纲目·水部》的导语部分,李时珍指出:“水者,坎之象也……其体纯阴,其用纯阳。上则为雨露霜雪,下则为海河泉井。流止寒温,气之所钟既异;甘淡咸苦,味之所人不同。是以昔人分别九州水土,以辨人之美恶寿夭。盖水为万化之源,土为万物之母……水去则营竭,谷去则卫亡。然则水之性味,尤慎疾卫生者之所当潜心也。”他将自古以来哲理层面的水之道,推演为医理层面的水之道,认为“水为万化之源”,因而提示医者必须潜心研究和掌握各种水的“性味”。
李时珍将43个条目所涉之“水”统称为“药食”水,其中天水类13个条目,地水类30个条目。从使用方式来看,这些“药食”水可以分为两大类:绝大多数是可以直接内服或外用的“水药”,包括雨水、露水、甘露、明水(方诸水)、冬霜、腊雪、夏冰、神水、半天河、屋漏水、温汤、山岩泉水、车辙中水、热汤、生熟汤、齑水、浆水、磨刀水、浸蓝水等;少数是主要用于浸药、煎药、制药、酿酒或醋的“药用水”,包括撩水、流水、节气水等。第43个条目“诸水有毒”,是从医者视角提出的用水禁忌。《本草纲目·水部》不仅对明代中叶以前各种医籍上的“药食”水,尤其是“水药”做了全面梳理和概括,而且在数量上有所增加,内容上有所充实和深化。《名医别录》中的“半天河”条目,仅有7个字的释文:“鬼疰,狂,邪气,恶毒。”《本草纲目》中的“半天河”条目,包含“释名”“性味”“主治”“发明”“附方”等5个项目,其释文扩充到200多字。
“水药”开发任重道远
在《本草纲目》刊行160多年以后的清代乾隆年间,医药学家赵学敏为弥补《本草纲目》的遗漏,编撰了《本草纲目拾遗》一书。由于各种因素的制约,此书在撰成100年后的同治三年(1864年)才得以刊刻问世。《本草纲目拾遗》按照《本草纲目》的体例,也设置了“水部”,共收载24个条目,其中属于“水药”范畴的条目有春水、天孙水、糯稻露、白云、卤水、竹精、天萝水、混堂水等。
清代咸丰十一年(1861年),温病学四大家之一王士雄撰成《随息居饮食谱》,收载日常饮食物品330种。该书第一部分“水饮类”,包含天雨水(半天河)、露水、冬雪水、溪河湖池水、井泉水等“水药”。对于这些饮用水,释文中都有相关的药用说明。
20世纪以来,由于自然资源过度开发、生态环境恶化,能够直接内服和外用的“药用级”水体越来越少,很多“水药”逐渐远离了人们的视线。古代医籍中有关“水药”的记载和论述,是传统中医药学的一个组成部分。在现今的工业化、城市化社会环境中,继承这笔宝贵的医药学遗产,守正创新,深度开发“水药”,当代人任重道远。
本文作者:王续琨 大连理工大学公共管理学院
常东旭 辽宁师范大学图书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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